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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场四小时三十七分钟的食道癌手术,于下午六点零五分完成。术后病人一切指标正常,手术很完美。
医务局的大家跟着我连做两场手术,脱下口罩每个人皆显疲惫。我对他们示意微笑,鼓励道:“辛苦大家,回去好好休息吧。”
他们陆续向我寒暄说笑,气氛并没因手术的劳苦而沉闷。是佃的功劳,总能关键时刻替我把这帮人的士气再加把劲。
“能跟着财前副教做手术,这点辛苦完全不算什么!”他充满干劲说道。
“是,能学到很多。”柳元在几个人头后面期待着插了一句,他单纯的笑容让我想到好几个没出校门的大学生。
我点点头,告别众人先走出第一外科科室。
疲倦总是有的,趁今天走得晚,我在走廊的抽烟区点了一支烟。看着窗外被风吹过的两簇摇晃的婆娑树叶,什么都没想。
休息就是什么都不想,可能只是一支烟的时间。
“喂,财前。”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我回过身,看见的人更熟悉。我对他笑了笑:“怎么,又有病人看片子?”
我看着里见手里的一封装片文档袋,习惯问道。
“不是,这是拍完送回第一内科的。”里见随意着向我走来,“难得看到你一个人,跟你打声招呼。”
“一个人?”我问道。
“平常你身边不都围着很多人,从升上副教后这几年……”
好像是这么回事,刚开始不习惯,后来习惯,再后来还想着身后跟更多人。
不过这种想法也很自然吧。哪像这个人,从认识他到现在,从来都没有变过地形单影只,一个人来来去去去……
“你难道想一辈子独来独往?”我在开玩笑,却总是说得过于认真,过于揶揄,“不拉帮结派,不成群结党,像个高洁的电视剧人物一样刚正不阿,固执己见。你难道真的不怕危险?”
“危险?”里见好像没听懂我说的,眨着眼重复道。
真让人生气,我不耐烦斥他一句:“别装听不懂。”
“财前,我不会有危险的。”里见坚定道,我不知道还能用哪个坚定以外的词形容他的神情。“我相信在哪里都有和我一样的人,可能略有一些不合群,但我们也并非只有一个人。”
“略?”无名之火更是怪异地抓心挠肺,导致一支烟也燃地很快,“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?是浪速医大,不知变通早晚没法待久的。到时想做的研究也没法做,一身辛苦学来的好本事全部浪费,你能甘心吗?”
我虽然在质问他,也不过是在质问自己:我不甘心,无法想象的不甘心!如果没法让更多人认可我的实力,无法功成名就,那一切都没有意义! 况且这世上绝对没有对名利不动心的人——绝对没有!我不会相信的。
我不知在和谁赌气,想必表情也阴沉着很不好看。
“财前,我们首先是医生,再是研究者是执刀人……”耳边又传来讨厌的声音,他总能不厌其烦变着花样重复同一套幼稚园理论许多次。
“为什么我们一见面就要吵架呢?”我压着火气瞪向他。
他那张对谁都温和的脸也露出一抹不痛快,撇过头念了句:“你说不通我,我也说不通你,也不知道为什么还得喋喋不休……”
里见这副模样可是很难见到,他的语速一快甚至颇些气急。我盯了他一会儿,忘记他也同样累了一天却被我莫名发了脾气。突然胸臆一乐,我被逗笑了。
我一笑,他同时困惑又好奇地看着我,慢了半拍才尴尬摸了摸后脑勺,嘴角也小小抿出笑容。
“诶,原来你还会有脾气啊。”我揶揄着,“大学后就很难见到了。”
“天天对着患者,再没有耐心的人也会变得有耐心。”他温声解释道。
“真是个好医生。”他说的是事实,我躲避着羡慕着从心底称赞着。
“你也一样。”
“什么一样?”
“笑,大学后很难见到你这样笑了。原以为你成家后笑容会多一点……再后来又以为你升上副教后……没想到越来越少。”里见对我说道。
要不是他捅破,我大概怎么也不想承认自己很久没有真正笑过。
可是他不解风情地说出了出来。我摇不了头,只能长长“啊”了声以作回应,“当了那么久的浪速人,没法想怎么笑就怎么笑。也就和你聊聊天能轻松一些。”
窗外已至暮色,霓虹灯如星点亮了起来,竟已不知不觉聊了好一会儿。
里见没有说话,可他的眼神在走廊的灯光下透了抹只有我能读出的外漏。
我无法不对他更温柔出声,这是无法控制的:“所以你学一点人际关系,别真的有一天待不下去。我可就信赖你这个全心全意为患者着想内科医生。如果找不到你会很麻烦的……”
说多了,我当即止住对话。
里见却对我点了头。
他点点头,视线与我相交:“只要在我的底线之上,我会的……”
他何必说得那么认真。
我讪笑一记,掩饰着心头虚晃。以百试不爽的惯常拍了拍他肩,穿过他身侧,避开目光与他告别。
寂静的走廊留下两条长长的影子,里见的影子没有动,他为什么还立在原地。
走出医大,月亮在深穹中孤高悬挂。可是肩头竟然像被卸下什么般,轻松多了。
哪怕只有一瞬,如此不孤独的感觉真好。
真好啊。
我知道,是托他的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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